這事要從一年前開始說起,當時一歲兩個月的米娜（化名）剛入園,新生適應期的狀況很穩定,還不會走的她,多半就是靜靜的依偎在老師們旁,一雙靈動的眼睛打量著四周,沒有太多表情,偶爾翻到自己的成長紀錄本,看到裡面的家庭合照時,臉上才會露出難得的一抹微笑,指著照片上的人,一邊說爸爸媽媽和哥哥,還有寵物愛貓的名字娜拉.早上入園跟爸媽說再見也不見她哭過一次,情緒曲線很是平穩,用餐和午睡方面也進行的樣樣順利,園所裡來自愛爾蘭的英語幼教師麗莎,才剛上任沒多久,米娜是她在我們幼兒園第一個負責適應期的孩子,記得當時她向我說「不錯,米娜根本不勞我費心,她適應得很好,真是個輕鬆好帶的孩子.」說實話,不只是老師麗莎這樣想,我想幼兒園其他老師們也認為米娜適應得不錯,老師不在身邊,她也會自己找東西玩,偶爾園所裡幾個孩子玩的鬧哄哄的,就只見她不動如山的坐在一旁看,絲毫不被影響,很快的半年就過了.米娜日復一日的幼兒園生活依舊如常,但我卻漸漸感覺到不太對勁.她在群體裡幾乎是透明的,很難注意到她的存在,正因為她不吵不鬧,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所以對老師們來說是難得省心的孩子,但是我從她的表情看不到任何情緒,幼齡孩子都愛玩的Peekaboo（一種用手遮住臉再突然放開的小遊戲）,她嘴角連動也沒動過一下,即使是負責照顧她的麗莎老師與她說話,她也平靜的讓人納悶.我於是在開會時提出了我的看法,並要求麗莎老師盡可能地與她互動,避免因為要照顧陸續入園的新生而忽略了米娜,我直接地告誡老師「一個真正適應好的孩子,老師們絕對會看到她的情緒表現,就算還不會說話,但孩子也有與人溝通的需要,我看不到孩子跟妳的情感連結,妳要留意孩子的後續狀況.」這時剛好遇到德國疫情猛竄爆發,實施第一次封城,在停了四個月後很多孩子再重新返回幼兒園都有適應上的問題,但是他們多數都在一兩個禮拜就開心的回歸學習生活,樂見久違的老師和其他小朋友,唯獨米娜,已經要滿兩歲了,在幼兒園卻一樣沈默,安靜的連YES和ＮＯ都不說.有次我看到義大利籍的媽媽來接她下課時,她突然像是把憋了一肚子沒說的話一口氣全倒了出來,眼前的這個米娜我不認識,又笑又跳的跟媽媽說得停不下來,細問之下,才知道米娜除了在跟家人相處時會滔滔不絕地說,一面對老師跟保姆或其他爸媽熟識的朋友也絕不開口.我知道這個孩子在幼兒園裡大半年一句話也沒說過,是一種無聲的表達.造成孩子失語的原因從來不會只有一個,也許老師們在尚未建立好信任基礎時就太快放手,也許是因為德/義雙語家庭再加上進入幼兒園一開始是英語幼教師接手,多語模式造成暫時性的語言迷走現象,另外再加上封城時期幾個月與外界環境的零社交互動的交互影響下,米娜的嘴便閉得更緊了.心理學上把只在特定環境或只對特定的人說話的現象,稱作選擇性沈默（SelectiveMutism),這是一種心理學上的焦慮症,幼童的發生機率大概是1/140.他們並非基於對語言的理解不足而保持靜默,因為只要換了人換了環境,或是無人在場時,他們就可以自在的使用熟悉的語言.選擇性沈默的其他主要表徵有僵化凍結的臉部表情,和避免與他人的眼神接觸,因為他們擔心任何表情或肢體動作會引來他人更多的關注.患有選擇性沈默的孩子若未被及時發現,或是在特地情境下的失語狀況被漠視,認為“長大就會好”,狀況就會持續惡化,甚至有可能延續到成人階段.我先如實告知家長孩子的狀況,並請他們帶孩子尋求專業建議接受語言評估,確定了孩子患有選擇性沈默症.另一方面會同麗莎老師一起和米娜的家長開了會,請家長不要過度擔心,幼兒園會對此作出調整,此時的對應方式不是逼孩子擠出字來,而是要確實與孩子建立好信賴關係,而不是孩子不說我也省事乾脆別問,就算得不到孩子的任何回應,我相信關懷的溫度會一點點暖化孩子已凍結的情緒.前三個月老師們問米娜問題,她只直盯盯著看著我們,就像孩子初見一位陌生人般的不含任何情緒.如此耐心的單向語言輸出了三個月後,孩子開始進步到會用手比她要的東西,這才看到隧道的曙光,孩子總算有與我們溝通的意願,接著再過了一個月,我問她要外出還是待在室內,她會開口,但只光動嘴卻沒有出聲,沒關係,又進了一步,至少她已經捨棄用手比劃來溝通了.也許是德語對她來說是相對熟悉的語言,首先成功打破她心房的不是一開始帶的麗莎老師,而是園所裡最資深的德籍米拉老師.只要不是在晨間律動時間,全班盯著她看等她開口,她會開始說出單字或簡短的句子來跟我們溝通,老師們的態度則維持不變,不把孩子說不說話當作主要目標,一步一步拉近關係,讓孩子知道,我們的關懷都在,不管她需要多久的時間.最近因為二度封城,到班的孩子少,考量到她的狀況,米娜是少數破例每天都能來上課的孩子.小班制的幼兒園生活讓她放鬆不少,現在不只會跟老師們說話,其他孩子搶她玩具時也會大喊「Stop!這是我的!」雖然說話的頻率跟其他孩子比起來還是少,但至少可以看出孩子不再緊鎖著自己的情緒.至於情感連結的建立如何進行,我只能說大人不能心急而求一次奏效.米娜第一次開口（有聲音）對我說話,她坐在大紙箱裡,我從後面推她前進,突然有孩子在前面我停了下來,她轉過頭說「Weiterfahrenbitte./請繼續行駛.」我想她當下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說話了,也不是因為我陪玩推了好久的紙箱車就能培養信賴,不放棄不心急的陪著孩子.我想是每一次的累積,加上她在進入遊戲狀態時整個人很放鬆,而因此開了口.不用說,米娜的進步家長老師們都很開心,能在孩子升上中大班時,發覺孩子的失語異狀而及時做出補救.這一點小小的收穫,讓我在德國封城一片冷寂之下,還能從工作中獲得暖暖的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