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選擇回去工作,還是在家帶孩子?──談工作與育兒的拔河陽明大學衛生福利研究所碩士/魏靜慧 好友小筠婚後便決定離開職場,回歸家庭,有了孩子後更成為全心照顧小孩的全職媽媽.好幾次和好友聊起自己的生活時,她憤憤不平地回憶,當年因為家中無人能夠協助照顧,和長輩的教養觀念也不同,加上丈夫又堅持她親餵母乳並專心照顧孩子,她才沒能重返職場.相較於職場上平步青雲的丈夫,她卻成為不支薪的全職媽媽,小筠大嘆,自己的工作能力其實不錯,當年也不乏升遷的機會,如果沒有離開,或許她現在已是主管,發展甚至比丈夫更好. 小筠現在的生活以孩子為中心,每天精心估算孩子上下學的接送時間,用心評比課後活動與才藝班的選擇,煩惱著寒、暑假的安排.雖然,她總是強調陪伴孩子成長的喜悅,語氣裡仍透露出一絲遺憾.她說,每天的日子很忙碌,有時卻有不知道為何而忙的失落和茫然. 因為研究訪談的關係,我認識了和好友小筠一樣擔任全職媽媽的女人,她們多半擁有大學以上的學歷,離開職場前有份白領的專業工作.此外,台灣生產之後請育嬰假的女性,人數是父親的五倍;而育嬰假結束後,女性因為「家庭因素自願離開職場」的,更是男性的四倍.這也難怪近年來教養書作者、部落客媽媽以及共學團或是PG團(playground,學齡前幼兒遊玩小組的簡稱)如此盛行.令人納悶的是,她們為何願意捨棄大好的前途願景,成為隱身家庭、失去舞台鎂光燈的全職媽媽? 「全職媽媽」是我的選擇?成為全職媽媽,在小筠的例子中看起來是她個人的「自由選擇」,但刨根究柢,背後其實存在著左右個人抉擇的社會脈絡因素.我認識的這些媽媽,多以自己產後工作能力受限或以家庭為重等理由,解釋她們「自願」離開職場的考量.例如雅婷因為懷孕初期害喜嚴重,但工作又得久站及搬重物,她擔心影響胎兒,於是選擇提早離職.艾美則是約聘的研究人員,雖然有育嬰假,卻找不到職務代理人,因而無法享有國家法律給予的權利.也有人像佩慈一樣,擔心育嬰假結束後會被調換職務,而自願以資遣的方式離開職場. 然而,孕婦確實無法久站也不適合搬重物,公司未能顧及孕婦員工的生理限制而給予適度的支持(例如提供額外人力支援或是調整工作型態),說明職場環境經常無視孕婦的需求,可能也不視員工為重要資產.研究性質的職務經常找不到代理人,研究單位卻礙於規定而無法彈性調整計畫,制度的僵硬說明了即便國家級機構也並不真正在乎育嬰假是否能落實.至於民間公司的職員,懷孕後工作朝不保夕,生理上的限制也經常讓孕婦自責能力不足,「自願資遣」因而成為孕婦和產婦利害相權之下經常被迫做出的選擇. 此外,「媽媽是最佳照顧者」的觀念,也影響這些女人在工作與家庭間的取捨.社會學家海伊斯(SharonHays)提出密集母職的概念,描述當代母職的意識形態為:孩子由自己照顧最好、以專家知識為導向、以孩子的需求為中心及優先、母親需投入大量情感並犧牲自我,以及投資大量時間、金錢及精力以滿足孩子在每個發展階段的需求跟欲望.在訪談的案例中,婷婷的婆婆及丈夫認為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他們強調婷婷作為母親,更不應該錯過孩子成長的每一小步.玉真從自己過去的經驗以及念護理的專業訓練,認為自己就是孩子最好的照顧者,無可取代. 對於那些能夠跨越「自己照顧最好」迷思的媽媽,她們在轉向尋求市場照顧時也遭遇重重困難.有人面對市場琳瑯滿目的選擇,不知道如何判斷;有人焦慮照顧品質,擔心孩子會面臨不可預知的風險;有人煩惱自己的薪水不算優渥,支付托育費用後還能剩下多少?也有人得面對配偶及家人的質疑,要不斷證明「有工作的媽媽也是好媽媽」. 於是,「全職媽媽」不是真空環境下的個人選擇,而是社會結構限制的結果,包括:不友善的職場、傳統的性別分工,以及密集母職意識形態的推波助瀾.這二、三十年來,台灣社會看似更公平地對待女人,透過受教育、有薪勞動,她們發現自我的更多可能性.但是,訪談中這群全職媽媽的經驗卻呈現了,在目前的台灣社會,女人要成為她自己,依然得跨越重重障礙. 母職的滋養:力量的來源及自我增能即便如此,成為母親,仍是許多女人生命裡獨特的經驗,透過日以繼夜的照顧,她們發展並享受和孩子的親密連結.我認識的這群全職媽媽多半肯定母職的美好,珍惜陪伴孩子成長的時光.如郁迄今想起孩子的成長仍舊充滿驚歎,孩子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站起來、第一次邁出人生的步伐,孩子日常生活裡的每個第一次,都是她成就感的來源.美華對孩子的出生記憶猶新,兒子出生時女兒幫忙照顧弟弟的那個畫面,在她來說彷彿只是昨日.這些媽媽帶著少女戀愛的口吻回憶她們與孩子一起累積的日常點滴,也相信自己付出的心力換得的是孩子的愛、信任和安全感. 不少媽媽強調,跟著孩子的腳步,好像也重新認識了世界和自己.育兒的過程,也是自我成長的過程.婷婷擔任全職媽媽後又生了第二個孩子,她對於成為全職媽媽的選擇沒有一絲後悔.對她而言,當全職媽媽是不斷發掘和探測自己能力的極限.她說:「我覺得當全職媽媽,是發現自己的潛力!原來我也可以成為母親!」 筱敏在老三出生後選擇離職,專心做「母親」這份工作.因為孩子的健康,她加入主婦聯盟,從一開始只是單純想給孩子安全的食物,慢慢地也開始關心重要的環保議題,包括核能安全及空氣汙染.筱敏的故事重新詮釋了什麼是「為母則強」,她對自己孩子的愛成為她持續關心生活居住環境的動力. 這些全職媽媽從育兒的日常瑣事裡開始,發掘母職可能創造的意義,以及身為女人與母親的無限潛能.母職,不僅成為實踐自我的場域,也為許多母親開啟另一個世界的門,像是筱敏的社運之路. 母職的矛盾做母親的經驗有很美好的部分,但是,我們的社會大多時候都忙著歌頌母職的甜蜜和媽媽犧牲奉獻的愛,卻忽略身為媽媽可能的掙扎、挫折和失落,特別是廿四小時與孩子貼身相處的全職媽媽.離開職場後,育兒工作不僅改變原有的社交網絡,時間安排與分配的優先順序也都給了孩子,很容易成為孤立的原子.媽媽都有類似的感嘆和無奈,孩子三歲以前,生活世界幾乎等同於家的空間,一整天下來,除了和孩子間的「童言童語」,遇不到幾個人,說不到幾句話.佩慈就表示:「我也想要滑滑手機,跟朋友聊聊天,看一看臉書以及更新朋友的動態.」美華帶著一絲惆悵說:「妳也是需要自己的空間、時間和朋友,在家裡其實不太交得到朋友!」有了孩子之後,女人容易陷入原子化的孤立狀態. 每天以孩子為中心的生活,讓不少女人感嘆沒有自己的時間,她們往往將孩子的需求擺在日常排序的最前面,而自己呢?可能連好好洗澡,甚至是專心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淑婷就說:「當媽媽之後,常常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小姐時候喜歡擦的指甲油,現在只能束之高閣.」除了日常的喜好,這群女人更為孩子割捨自己曾有的夢想和生涯規劃.美華原本是廣告公司的經理,她說,自己以前最大的願望是當上總經理,但廣告公司的長工時讓她無法好好陪伴孩子,小孩一歲多的時候,她毅然辭去工作.帶著略消遣的語氣,她說:「我現在也是」總經理「,是管理一家大小事務的總經理.」美華很滿足目前全職的育兒時光,但她偶爾也會質疑,等孩子大一點之後,她是不是還能回到職場工作?是不是還能重拾自己的人生? 選擇成為全職媽媽,放棄的不僅是原本的人生安排,還包括實質的薪資收入,以及經濟自主權可以帶來的安全感和保障.佩慈為了要照顧孩子,選擇離開職場,但她不時為未來的不確定而擔憂.雯雯也會想念可以自己支配金錢的生活,以及擁有有薪工作帶來的踏實感.她們雖然肯定母職的價值,但又因為母職的無酬而深感無力. 第三種選擇:母職與工作難以兼顧?成為母親後,要選擇工作還是育兒,是許多現代女性最困難的選擇.上個世代的女人,爭取的是外出工作的權利,但隨著女人受教育權利的普及,以及勞動參與率的上升,這個世代的女性面臨的是工作與家庭的蠟燭兩頭燒.她們掙扎於該不該放棄工作,為的是不錯過孩子每個成長的階段. 當然,選擇全職媽媽,不僅是性別的議題,也是階級的議題.我認識的這群全職媽媽都因為結構限制與意識形態的影響而成為全職媽媽,但家庭的社會階級也形塑了她們不同的母職經驗.這群媽媽中,不乏有人得為五斗米折腰,一方面要平衡家中的財務,另一方面又希望給孩子好的成長環境,她們得錙銖計算,或是趁著育兒與家務的空檔從事代工、網拍這類工作.但當中多數人擁有經濟優勢,另一半從事專業工作,薪水足以支撐家庭的日常運作. 她們少為金錢憂慮,時間都花在煩惱與規劃如何給孩子「最好」的安排.甚至,她們會將母職與家務中較能夠由他人代勞的部分外包給鐘點阿姨或是家事服務員,她們相信時間要用在創造與孩子有品質的相處上.但就算是這群看似享盡「特權」的媽媽,也會感到無力、挫折與孤立無援.這揭露了國家政策的不足以及密集母職意識形態的影響. 過去的研究已經指出,女人和男人在面臨職業生涯與家庭照顧的抉擇時,考量的因素十分不同,社會對於他們的選擇也給予相當性別化的評價.女人往往為了家庭和育兒責任放棄或犧牲工作上更好的發展,男人對事業的全力衝刺則被視為理所當然. 如果,我們鼓勵女人珍惜做母親的經驗,是否也應該同樣邀請男人享受做父親這回事? 當女人為了家庭放棄事業時,男人為何沒有為了家庭而放棄事業的掙扎?我們的國家與社會,是不是能夠提供更多的支持,讓每個人做更「自由」的選擇:每個女人和男人都可以是孩子最好的照顧者;每個女人和男人也都可以是養家者.讓工作與家庭不再是二選一,難以兼顧的魚和熊掌.我們的社會,會有全職媽媽,也許會出現越來越多的全職爸爸. 做爸媽的一百種方式:尋找懷孕、生產、教養的更多可能針對台灣社會父母普遍的疑問或焦慮,提供社會學式的觀察,也就是從社會結構來解釋個人視角下的事件,從而讓陷於結構困境而無法掙脫父母,能因為獲得知識,做出更有把握的選擇,並從中看到更多現行的、可行的、和可企盼的生活想像,一起思考如何在台灣這塊土地實踐出來. ——摘自大家出版<做爸媽的一百種方式:尋找懷孕、生產、教養的更多可能> 購書連結:博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