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故鄉,雖然貧瘠,但遍地是野草、荊棘和山樹,侍炊和取暖,內心是從容的,因為老天給準備著無數的柴薪,無須急.但也有性急的鄰人,待到草木枯黃的時候,整天到山上去,樹枝和山草,都背回家裏,把柴棚堆得滿滿的.母親也催父親去打柴草,父親笑著說:“不急.”直到天陰欲雪,父親才不得不打了一些柴草,離盈冬之需,尚差得遠.母親憂淒地說:“你就不能多打一些.”父親對母親說,這裏也有生活的道理——他的柴棚越是盈滿,越說明他心性之空,咱的柴棚雖然空,但整個山場都是咱的柴棚,你可以隨用隨取,而且也不擔心失火,咱這才叫真正的盈滿.母親搖著頭.父親去世之後,母親來到了平原,過上了城市居民一樣的日子.但她總是發出感歎,說,生活方便了,但心裏總感到不盈滿.問她為什麼,她說,雖住在了平原,但畢竟是外來戶,老居民都有煤氣本,咱沒有,做飯要燒高價氣,而我又沒有收入,就指望你.還有那蜂窩煤,也要用錢買,依舊是指望你.閑下來一想,原來自己成了兒女的累贅,再也活不出自己了.我說:“養兒防老,自古使然,你老不要多想.”她淒然一笑,說:“也只能這樣.”她沉吟了一下,又說,“讓你再破費一次,給媽買輛三輪車.”一輛三輪車讓她找到了自己——每天朝陽初上,她就騎車出門.街巷、曠野、田疇、垃圾場、建築工地,都能見到她的身影.她撿破爛,又撿柴草,每次都不放空.破爛變賣成現錢,買米麵油鹽,柴草則堆進庭院,不久就堆得盈滿如山.後來她在小院的一角壘了一座泥灶,用撿來的柴草生火做飯,煤氣爐灶乾脆被她閒置了.一天晚間,弟弟來看望她,老人家正窩在被窩裏看電視,電視裏正是我的一個專題訪談.看一眼西服革履、侃侃而談的我,弟弟說:“媽,我給您提一條意見——我哥是官面上的人,特別注意形象,而您整天去撿破爛……”母親黑了一下臉,說:“叫得再響的大公雞,也是卵孵的,臉子要是長得白,再渾的水也洗得透亮,這個道理你哥比你懂.”弟弟把這個情形告訴了我,對我說:“你去勸勸媽,她聽你的.”到了她的住處,院門竟落了鎖.等了很久的時刻,也未見歸來,便駕車去尋.平原鄉村的田間土路四通八達,不好確定方向.便循著岸樹成排的地方走,果然就尋到了.三輪車停在路旁,她正在樹蔭裏撿落枝.落枝稀疏,要撿滿那爿車鬥,是要有足夠的耐心的.我心裏一熱,她哪里是在撿拾讓炊煙升起的柴草,分明是在撿拾她殘餘的生命時光!我走下車來,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就像黃口小兒叫的第一聲那樣,既含混,又清晰.母親分明是聽見了,但沒有應聲,只是悄悄地看著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我感到我們娘兒倆一下子回到了過去,內心盈滿.我望瞭望頭頂上的樹冠,有不少枯枝期待在那裏,便下意識地攀上樹去,即便是西服革履,也無一絲猶豫.折下的枯枝,很快就裝滿了母親的車子.母親說:“咱們回吧.”我說:“回.”母親騎三輪在前邊走,我則駕車跟在後面.年近古稀的一個老人,騎三輪的姿態竟是那麼輕盈,還不時回頭笑笑,一派怡然得意的樣子.母親開了院門,對我說:“咱先把柴草抱進來,再慢慢說話.”庭院的柴草果然像弟弟說的那樣,堆得盈滿如山,以至於新撿來的柴草再扔上去,也不見增長.我說:“柴草已如此盈滿,您幹嗎還那麼急切地撿?要是父親還在,他一準會罵您,罵您貪心.”“即便他在,他也是罵不出口的.”母親說,“他那時是站在山場上說話,有盈滿的底氣;咱現在是站在庭院裏,眼前雖盈滿了,卻沒有身後的山場,心裏的妥帖,還得靠撿.”我感到,父母那代人,不僅活在日子裏,更活在他們自己的人生哲學裏,所以,我無話可說.母親用泥灶給我燒了開水,沏了一壺老家的親戚捎來的用黃芩焙制的山茶.她把兩只紅薯放到燒水生成的炭火中,一邊陪我說話,一邊給紅薯翻個兒.不久,烤紅薯的芳香就嫋嫋地彌漫開來,直沁心田.不知不覺地,被世事弄皺褶了的心葉,竟情不自禁地伸張、舒展,竟至有了新芽的模樣,翠綠晶瑩,不掛塵埃.烤到一定的火候,母親便把紅薯撥到一邊的冷灰裏,說:“讓它收收性子.”收了性子,紅薯的口味也綿長也筋道也甘甜.也許吃相有些貪婪,母親說:“別急,兩個都是你的.”我甘心享受這種照拂,說:“知道.”那天,我在母親那裏待得很晚.本來一個場面需要出席,對方也不斷來電話催促,我還是推掉了.這天我突然感到,世間本簡樸,一個老母親,兩只烤紅薯,就很盈滿了.